编者按：
1918年，在北洋政府教育部任职的周树人完成了他的第一篇白话短篇小说《狂人日记》，并第一次署上了“鲁迅”这个笔名。《狂人日记》随后在《新青年》第四卷第五号上刊发，代表着我国第一篇现代白话文小说横空出世，“鲁迅”这个伟大的名字从此如北辰之星，出现在了中国文化的苍苍天幕，中国文学史翻开了崭新的一页，鲁迅的硬骨头精神，也成为我国“五四”以来新文化精神的巅峰。
《狂人日记》发出了现代中国的第一声“精神呐喊”。穿越百年风潮，《狂人日记》的思想锐度不减，“狂人”是一位直面鲜血的现实主义者，也是一位悲天悯人的理想主义者。穿越百年风潮，《狂人日记》的艺术先锋性依旧，意象派和象征派的手法，“意识流”的特征，鲁迅一出手便超越了时代。
今天，让我们一起重温这部经典，重温鲁迅的现实主义精神。
“今晚，很好的月光……”1918年，鲁迅先生或许就是在如水的月色中写下了《狂人日记》。月光穿过一百年，《狂人日记》依然闪耀着理性的光芒。在它“异样的风格”中，给人带来“一种痛快的刺戟”，“犹如久处黑暗的人们骤然看见了绚绝的阳光”，“感着不可言喻的悲哀的愉快”。
安康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汉语言文学专业负责人朱云在大学期间就痴爱鲁迅的作品，对鲁迅的作品做过细致地研读。采访中，朱云老师手里一直拿着《呐喊》，书中夹着许多纸条，纸条上是密密麻麻的笔记。谈起鲁迅，他神采飞扬，《狂人日记》中的段落、句子汩汩流出，就像谈起一位熟识多年的老朋友。
为理解世界和人生打开一扇新窗户
《狂人日记》开拓的两大主题，从《家》《骆驼祥子》到《白鹿原》《山本》，一直没有间断过。
记者：《狂人日记》作为第一篇现代白话文小说，对现代文学的发展开辟了怎样的道路？对后来作家的创作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
朱云：《狂人日记》是中国第一篇现代白话文小说，这里特别要强调“现代”两字，因为中国的白话文小说不是从《狂人日记》开始的，《水浒传》《红楼梦》等古典小说都是白话文小说。但《狂人日记》和中国古典白话小说的区别在于，它不仅仅是形式上的白话文，更重要的是用白话文来表现富有现代色彩的思想。从这个意义上看，它是第一部用白话文表现现代思想的白话小说，这就是它的开拓性价值，其文学史地位也由此建立。
《狂人日记》对后世作家的影响，主要在于它开拓了中国现代小说礼教吃人和国民性批判两大主题。礼教吃人在此前的小说中也有所表现，但经过鲁迅之手后，其意义和价值才被最大程度地挖掘，并构成现代中国小说创作一个经久不衰的主题模式。可以说，自《狂人日记》借狂人之口，尖锐地指出礼教吃人的本质之后，礼教吃人不仅是此后鲁迅小说的重要主题，从三十年代巴金的《家》到当代作品《白鹿原》，这一主题就没有间断过。
国民性批判主题则是鲁迅小说的一个创造，《狂人日记》已显露端倪。小说描写围观狂人的看客们欺软怕硬，“有给知县打枷过的，也给绅士掌过嘴的，也有衙役占了妻子的……全没有昨天这么怕，也没有这么凶”。看客们面对强权压迫，不敢反抗，面对弱者又缺乏同情，这至今仍是很多中国国民的劣根性。对国民劣根性的批判，不仅是此后鲁迅小说的重要主题，如《阿Q正传》，而且成为了中国现当代小说另一个重要的主题模式，如《骆驼祥子》《创业史》，一直到贾平凹最近的小说《山本》。
记者：学界对《狂人日记》有不同层面、不同角度的解读，有哪些代表性的观点能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它？
朱云：学界对《狂人日记》的解读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就是鲁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中说的“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前者谈的是内容，后者说的是形式。
“表现的深切”主要是指礼教吃人和国民性批判两大主题。这两个主题，现在已经成为文学的常见主题，很多小说中都能看到，似乎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但在这篇小说创作的当时却具有先锋性，因为那时的中国人对礼教吃人和国民劣根性这些东西还很不敏感，甚至习以为常。正是从《狂人日记》开始，鲁迅以其天才的创作，为人们揭开了历史和生活背后残酷的真相。美国诗人兼评论家艾略特认为，一部好的作品应该有独到的艺术发现，即要为读者理解世界和人生打开一扇新的窗户，《狂人日记》显然就是这样一部作品。所以，鲁迅后来回忆说这部作品发表后“颇激动了一批青年人的心”。
关于这一点，我们只要想想《祝福》中的祥林嫂因为丈夫去世被认为不祥，《伤逝》中的涓生和子君因为自由恋爱竟然陷入了生存危机，就可以想见当时的人对礼教吃人是多么麻木，而鲁迅的批判又是多么富有勇气和创见！从国民性批判的角度看，当代有些学者从后殖民主义批评的角度出发，认为中国国民性固然有很多劣根性，但也有很多优点，鲁迅过多关注中国国民劣根性，很少写中国国民的优点，似乎也有缺陷。这个看法固然有一定的道理。但是，考虑到即使在今天，鲁迅所批判的很多民众的精神痼疾仍然存在，我们就必须承认鲁迅所开创的国民性批判主题对于促进我们民族精神觉醒和社会进步的积极意义。
从“格式的特别”来说，一是艺术形象的特别。鲁迅对封建礼教和国民精神痼疾的批判通过四千余字的篇幅生动地表现出来，重点在于这部小说塑造出了一个既是“受迫害症”患者，又是“精神战士”的艺术形象。从“受迫害症”患者的角度看，鲁迅的描写惟妙惟肖，让人拍案叫绝。一部小说精彩与否，一个重要的衡量标准就是形象塑造是否生动，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细节的逼真。可以说，鲁迅对“受迫害症”患者的刻画，恍如眼前。当然，如果仅仅描写出一个“受迫害症”患者，是没有意义的。《狂人日记》中狂人形象的价值在于他怪诞的想法之中包含着真实和深刻。我们社会中有一种假疯子，他们因为思想超前，不落俗套，从而被凡夫俗子认为是疯子。从小说描写看，《狂人日记》中的狂人以其对历史和现实的深刻洞见，显然具有假疯子的特征。从这个意义上看，狂人的疯言疯语因为其对礼教吃人和国民精神痼疾的揭露，又具有“精神战士”的思想意蕴。
二是序言与正文结构的特别。正文中的狂人对封建礼教和国民精神痼疾进行了激烈地批判，然而序言中的狂人却病好候补当官去了。狂人在正文和序言中的变化说明社会的难以改变，再激烈的反抗，经过社会的规训后都要匍匐在现实的规则面前，鲁迅后来的《在酒楼上》《孤独者》是对这一主题的演绎，它从更深的角度批判了封建礼教吃人的本质，同时也流露出了鲁迅对现实的深深怀疑和绝望。鲁迅的怀疑和绝望，使他很不同于郭沫若的理想和浪漫，这也是他的作品往往比同时代作家深刻之所在。
值得一提的是，鲁迅尽管对现实能够被改变持怀疑和绝望的态度，但还是通过文学创作进行“呐喊”，力图改变现实，这反映了鲁迅“清醒的现实主义”创作的特征，即一方面看到现实的残酷，另一方面又不因此而消沉（或者游戏人间，或者看破红尘），而是依然积极进取，学界把这称作“反抗绝望”的生命哲学。在几年后的散文诗《野草》里，鲁迅对此有了更明确的思考。
为底层代言的作品少了
鲁迅终其一生都抱着为人生并改良人生的立场而写作，
鲁迅作品不仅有深刻独到的思想，
而且刻画出了一大批典型人物。
记者：当代作家能从鲁迅作品中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和经验？
朱云：一是启蒙的立场和批判的精神。鲁迅终其一生都抱着为人生并改良人生的立场而写作，无论是其小说创作，还是杂文写作，大多数是抨击社会的黑暗和腐朽。很多人觉得社会当然有黑暗腐朽，但也在不断地进步，只描写黑暗腐朽，不描写进步过于片面。但是，只要我们看到鲁迅当年批判的一些现象在当代社会中仍然存在，就可以明白鲁迅及其文学创作所代表的批判传统的伟大所在。从当前文学创作的角度看，为底层代言，直面现实人生残酷的作品的确是少了点。
二是开阔的艺术视野和胸怀。鲁迅在《拿来主义》中强调对外来的东西要大胆借取，他自己在文学创作中就是这样做的。根据他自己的追述，《狂人日记》从疯子的另类角度对社会现实进行批判，就借鉴了俄国作家果戈理同名小说《狂人日记》的日记体结构和病态心理描写的表现手法。鲁迅不仅大胆借取外国的文学经验，也充分吸收本国的文学营养。很多人只看到鲁迅激烈地反传统立场，却没有注意到鲁迅对中国古代文学有深入的研究，如他的《中国小说史略》至今仍然是学界翘楚，《狂人日记》中狂人的特异思想也透露着魏晋名士特立独行的风采。所以，鲁迅文学创作的成功固然与其写作天赋有关，和他广泛吸收中外文学的营养恐怕也有很大的关系。
三是独到的艺术发现和创造。鲁迅的作品在当时都是发人所未发，所以一经发表反响巨大。当然，仅仅有独到的思想，却不能将这种思想转化为艺术形象，作品也难以成功。鲁迅作品的卓越之处就在于他的文学创造不仅有深刻独到的思想，而且艺术形象的塑造非常成功，刻画出了一大批典型。虽然鲁迅小说总的主题是反封建礼教，但风格各异，绝不重复，这也是非常值得学习的。
鲁迅作品并不完全是政治性的
阅读鲁迅的作品应该多结合现实人生经验，
鲁迅作品中描写的现象对我们理解当下现实和个人生活
仍然非常有用。
记者：《狂人日记》等鲁迅经典作品很多被选入中学课本，近年对一些篇目做了调整，也引发了一些社会争议。为什么鲁迅作品会引起这些争议，今天读者特别是青年一代应该如何阅读和理解鲁迅？
朱云：中学教材中对鲁迅经典作品进行调整而引起争议，我认为主要有这几个方面的原因：一是鲁迅作为现代中国最重要的作家，其文学创作和思想遗产对我们民族非常重要，所以他的作品在中学教材中缩减引起了一部分人的担忧；二是鲁迅的思想非常深刻，其作品客观上理解起来相对困难，网上有“一怕文言文，二怕周树人，三怕写作文”的说法，所以从教学的角度，有一部分人觉得适当压缩鲁迅的篇幅理所当然，有助于激发学生语文学习的积极性；三是优秀的作家作品很多，鲁迅的篇幅在中学课本比重太大，不利于拓展学生的阅读面，所以还有一部分人主张适当压缩鲁迅作品的篇幅，增加更多优秀作家的作品。在我看来，可以将不适合中学生阅读的鲁迅作品进行调整，对鲁迅作品不应过多强调数量的多少，而是通过对鲁迅作品的精选和精讲来继承和发扬。
青年人阅读鲁迅的作品，首先不能因为他的作品难理解就回避，我们应该多接触不同类型的作品，不能只看轻松的、心灵鸡汤类的作品，也要适当地阅读一些沉重的、深刻的作品。这样，阅读趣味才不至于过于偏狭，心理结构也会更加健全。
阅读鲁迅的作品应该多结合现实人生经验，鲁迅的作品并不像有些人说的那样社会化和政治化，鲁迅作品中描写的现象对我们理解当下现实和个人生活仍然非常有用。如《阿Q正传》，鲁迅通过批判阿Q的精神胜利法，告诉当时的中国人，当处于落后的处境时，不能通过精神胜利法自我麻醉，而是要直面现实、发奋图强。这对于一个国家是如此，对每一个个人而言，也是如此。
我自己在给学生讲课的时候，就经常让学生将自己想象成阿Q，被人嘲笑，想要反抗却被更加过分地侮辱，然后问他们怎么办。有的人说他要和侮辱他的人同归于尽，有人说他要暗自发奋图强以便下次进行有力地反击，但没有人选择阿Q精神胜利法的自我麻醉，原因在于前两者可以改变现实，而阿Q的做法却永远无法改变他的现实处境。当然，同归于尽是不理性的，但暗自发奋图强以图下次进行有力反击却是值得称道的。从这里我们看到，鲁迅的小说并不完全是社会和政治性的，只要读法适当，我们同样可以从中吸取很多人生营养。
记者：作家何满子说过，谁读懂了鲁迅，谁就懂得了中国。您怎么看这种观点？
朱云：“中国”作为对我们国家的指称，包罗万象，而且我们国家随着时代的发展不断变化，她是动态的。所以，何满子的这句话我们只能把它当作是对鲁迅文学创作的褒奖，严格说来是不对的。鲁迅以其对中国人精神和文化的刻画和批判，确实对我们认识中国文化和中国人的精神有启迪意义，但它无法涵盖中国人精神和中国文化的全部。以对农民的认识而言，恐怕鲁迅更多地看到其落后的一面，其反抗和质朴的一面看到就比较少。在我看来，前者是事实，后者也是事实。
从文学的角度看，我们也要看到，鲁迅的文学传统也仅仅是众多文学传统中的一个。就中国现代小说而言，除了鲁迅的启蒙小说，还有老舍的文化小说、沈从文的抒情小说、张爱玲的市民小说。就中国现代散文而言，除了鲁迅金刚怒目式的杂文，我们还有朱自清情感教育式的美文和周作人平和冲淡式的散文。
所以，对于鲁迅及其文学创作，我们既要肯定、继承，又不能神化，更不能因此贬低其他类型和风格的文学创作，我们还是要主张百家齐放、百家争鸣。
